人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，所以我想我再也回不到記憶中的壩美了。

　　1、桃源

　　“緣溪行，忘路之遠近。忽逢桃花林，夾岸數(shù)百步，中無雜樹，芳草鮮美，落英繽紛……”

　　多年以前，當黎烽在學校里讀這篇陶淵明的《桃花源記》時，從沒想過文章說的可能就是自己生活的地方。而現(xiàn)在，他每天都要聲情并茂地對著他的客人朗讀數(shù)遍如上文字。

　　黎烽是壩美村的船工。壩美是隸屬云南省文山州廣南縣八達鄉(xiāng)的一個壯族村寨。壩美的男人如今幾乎都以撐船維生，田里勞作的只有女人。

　　我在法利村的路口遇到黎烽之前一天，剛從越南出境，對在越南一路被拉客仔、小商小販勒索的經(jīng)歷記憶猶新。所以當黎烽從一群蹲在路口的灰頭土臉的人中站起身，提出幫我們拿行李時，我和同伴毫不猶豫地拒絕了。黎烽不斷地向我們晃著船工證解釋，也沒博得我們的信任。

　　后來，我們在法利村附近的出水洞口買了門票，乘船穿洞進村，一切都很正規(guī)，沒有任何加收費用和節(jié)外生枝，我們才決定住在黎烽家里。

　　2、水洞

　　進出壩美村必須乘船穿水洞。

　　壩美村為群山環(huán)繞。阿科河自溶洞穿山進入壩美，又自另一溶洞穿山而出，兩個溶洞長度都在八百米以上，是進出壩美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兩洞一封，壩美便與世隔絕。

　　我們沿出水洞（因旅游需要，現(xiàn)改名桃源洞）進村。黎烽用應急燈照著洞頂，讓我們看巖縫中夾著的爛竹竿和樹枝———那是一年一度河水泛濫時留下的痕跡，每逢此時，村民們就至少數(shù)日無法出村，好在村里什么都自給自足，只需留足鹽巴就夠了。

　　黎烽說，因為只有兩個水洞與外界相連，壩美村直到1999年才被地質(zhì)隊偶然發(fā)現(xiàn)。

　　其實，“發(fā)現(xiàn)”這個詞不太準確。壩美村過去一直有小學，孩子們念到三年級就會到洞外的法利村繼續(xù)讀書，再往后到9公里外的八達鄉(xiāng)念初中。壩美村的存在于當?shù)厝瞬⒉皇敲孛?，只是因為交通不便，鄉(xiāng)鎮(zhèn)行政管理沒能有效到達這個村子，村里人此前自選村長，也不交公糧。

　　出水洞雖長，但并不很黑，每隔一段距離，洞頂就會出現(xiàn)一個自然形成的天窗，在船即將陷入黑暗的時候，送進一束光亮。整個穿洞過程因此變得神奇和富于戲劇性，一詠三嘆，讓所有初次進洞的人都忍不住發(fā)出贊美的聲音。

　　壩美就在這樣的贊美聲中突然出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，小橋、水車、黃色油菜花盛放的田野，隨著船的前行依次在我們眼前鋪展。我聽見黎烽開始朗誦著名的《桃花源記》。

　　但我的眼前沒有桃花。

　　黎烽說，這里原來是有桃花的，后來開荒被砍掉了，現(xiàn)在政府為了吸引游客，又在壩美夾岸種桃，只是現(xiàn)在不是開花的季節(jié)。

　　3、黎烽

　　壩美比想象中更出名，田間走動的游客甚至比村民還多。河邊水車旁洗衣的村婦對逡巡在她們身邊的相機鏡頭已經(jīng)習以為常，依然有說有笑，就好像游客根本不存在。

　　遠處，一個光屁股的小孩正撲騰著往水里跳。他跳進去的那段河流就是“男河”了。阿科河流至壩美村，就被一個月牙狀的沙洲分成了兩支，分流約百米后才再度合流。壩美村的人便形成習慣：男的都到右邊的河岔洗澡，女的則到另一邊，兩個河岔因此分別被稱作“男河”、“女河”。

　　一地若是有裸浴的風俗，總會吸引外人的眼球，所以，“男河”、“女河”也被特地標進了壩美的旅游圖。

　　一個光著脊梁的小伙子此時闖進了我的視線。他正站在河里洗頭，傍晚的陽光照著他，照出一個很美的輪廓。大約意識到自己被人注意了，小伙子抬起頭，沖我露齒一笑。我一愣———原來是黎烽。

　　我對黎烽忽然有了不同的印象。

　　4、女人

　　在拍了很多油菜花后，我們在村口大榕樹下與一群正在做女紅的婦女相遇。壩美村的男子已經(jīng)不穿民族服裝了，但女子還保持著壯家的打扮，依然自己做鞋，鞋面、領子、衣襟上都要細細地繡上花。

　　女人們腳下的籃子里除了放針線外，還有若干綠色的草編球，是用一種類似于蘆草的草葉一層層纏裹出來的。幾個小孩爭著給我演示這東西怎么玩，和踢毽子差不多。草球的形制讓我想起古代的鞠，說不定真是源自蹴鞠的古風呢。

　　女人們只是看著我們沉靜地笑。她們的笑容純凈得讓我迷惑———面對著每天往來的游人，面對被外來者打破的寧靜生活，她們的笑容怎么還能如此純凈？

　　夕陽西下，女人們拿了各自的板凳、家什，也不彼此道別，分頭消失在通往村中不同地方的小路上。時間不算太晚，壩美四周山高，天說黑就黑了。

　　回到黎烽家里，黎烽的女人在給孩子喂奶，我出去的時候她似乎就在做這件事。這時黎烽的堂弟興沖沖跑進來，嚷嚷著說這幾天組織跳舞隊，累壞了。他說的是給游客表演民族歌舞的跳舞隊。“你們都會跳民族舞嗎？”我饒有興致地問黎烽的女人。“我不會。”她說。“壯家的人都會跳舞……”堂弟繼續(xù)介紹著。“我不會！”黎烽的女人又重復了一遍她的話，語氣堅定。

　　她抬頭的時候我發(fā)現(xiàn)她原來長得很秀氣，她的臉上掛著和村口那些女人一樣的笑容。

　　5、淵源

　　晚飯和黎烽一家人一起吃。

　　黎烽特意開了沼氣燈。壩美村還沒通電，一切只能靠沼氣。網(wǎng)上說沼氣充足時，村民還可以用它來燒飯，但多數(shù)時候沼氣顯然是不夠用的，沼氣燈很暗，只比火盆的光亮一點點。

　　因為沒電，村里沒有電視之類可以讓人了解外界的東西，也沒有報紙。黎烽說個別人家里有收音機，不過很少用，因為買電池又要花錢。

　　晚飯時大略知道了這村的淵源。原來村民的先祖都是廣東人。相傳，600年前廣東南海黎氏兄弟一路躲避匪患，逃到此處，因為被土匪追得急，慌忙中逃進了水洞，繼而發(fā)現(xiàn)了壩美這個地方。

　　黎氏兄弟之后，逃進洞的還有儂、徐、黃姓的先人，這就是壩美村的四大姓氏。其中黎氏因來得最早，地位最高，據(jù)說每年春節(jié)，黎氏都是在申時祭祖，而其他三家則要等到半夜子時。

　　6、民居

　　晚飯后我們就著火盆烤前幾天洗的衣服，繼續(xù)聽黎烽展望壩美的未來。

　　壩美去年通了自來水，明年大約會通電。黎烽說縣里開始重視這里的旅游資源，打算把大榕樹下那塊地平整了，鋪水泥，用于表演民族歌舞；還打算將全村的民居改回舊時的干欄式建筑以吸引游客。這幾年壩美經(jīng)濟比原來好了，村民們多蓋了新的磚瓦房，舊時木制的壯族民居在村里已經(jīng)很少見了。“那種木房子夏天涼快，但冬天四處漏風，不好住。”黎烽說。黎烽家的房子是去年新蓋的，因為怕煙熏黑了新房子，搬新居后，黎烽家里也不再用壯家常用的火塘，而改用火盆。

　　“要是政府要求都改回住木房子，你的新家怎么辦？”我問。

　　“不知道。可能到時候會用一層木皮把房子包起來吧。反正這事是政府出錢。”黎烽說。

　　7、夜晚

　　我和黎烽聊天的功夫，原來圍坐在火盆邊的一家人不知何時一個個都不見了。不過晚上八九點鐘，房間里彌漫著酣睡的氣息。黎烽也在不停地打呵欠，眼神都模糊了。我說你去睡吧，黎烽說沒事，仍不停地打呵欠，最后終于撐不住了，再三叮囑我們睡前一定關掉沼氣燈，然后也走了。

　　黎烽走之前問了我一個問題：“我們這地方什么都沒有，你住得慣嗎？”當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長了肯定不行，一兩個星期還是沒問題的吧？”黎烽聽了卻搖頭：“我看你住不了那么久。前些天昆明有個客人住我家。他的孩子白天的時候玩得可開心了?？商煲缓谀呛⒆泳筒桓闪耍砩线@兒什么都沒得玩，連燈都沒有，誰愿意待在這兒？小孩一直鬧，沒辦法，我只好連夜送他們出洞……”

　　那天我們在黎烽入睡后不久也睡下了，這樣的晚上真的只適合睡覺。

　　半夜醒來上廁所，屋外出奇地黑，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，真正伸手不見五指。我打著手電在黎烽的小院轉了好幾個圈才找到去廁所的路，白天曾經(jīng)偵察過地形，其實廁所就在院子邊上不出三米遠的地方。

　　我聽見黑暗中一只老母豬的喘息聲，感覺它就在我身邊，但什么都看不到?；貋淼臅r候又走錯了路，差點進了黎烽母親的房子。我又想起黎烽入睡前的話。也許他是對的，這地方我待不了那么久。

　　8、起程

　　第二天一早動身回廣南，黎烽提出幫我們背包及送我們到路口。在各種旅游區(qū)經(jīng)歷了太多的不愉快，我對這一類熱情的附加服務已經(jīng)習慣于拒絕，但同伴嫌包重路遠，還是決定讓黎烽背，為免將來有紛爭，她主動向黎烽報了個價，黎烽也沒還價，就這么說定了。

　　我想起一個朋友最近宣揚的理論：“正是我們這些游客培養(yǎng)了當?shù)厝说慕?jīng)濟意識并破壞了當?shù)丶儤愕拿耧L。”心里不確定我們這么做究竟對不對。

　　離開黎烽家時已是9時，陽光還沒照進壩美，灰蒙蒙的晨光中，婦人們已經(jīng)在勞作。

　　出村的時候又碰到一點意外，黎烽忽然說要去一個親戚家里，然后就不見了。我們在村道上著急地等，心想莫非最后又要耍出點什么花樣？正想著，黎烽已經(jīng)回來，我們掛在背包外面的水壺都被他灌滿了熱水。黎烽說：“早上她（指我的同伴）問我要熱水，正好家里沒了，剛才去我親戚那兒要了些……”

　　9、離別

　　我們出壩美走的是另一條路。先出村，乘船穿猴爬巖，再走2.5公里，經(jīng)湯拿洞出壩美。湯拿洞口離公路仍有約兩公里。

　　因為要趕班車，我們一路飛奔，顧不上駐足欣賞四周的風景。到了湯拿洞碼頭，船還沒來，黎烽于是又急急地跑去洞口找船。

　　黎烽和船終于同時到達碼頭的時候，我正在欣賞一只五彩的鳥，它一直在我們腳邊優(yōu)哉游哉地跳來跳去。這只鳥的出現(xiàn)使一直處于焦急狀態(tài)的我們忽然放松了，以后的一切在記憶中都成了慢鏡頭：

　　河水慢慢地流著，看上去并不清澈。我們的船就從這灰綠的河上、從低低地伸進河中的老樹下無聲滑過，一直滑向湯拿洞的深處，滑進無邊的黑暗中。

　　壩美在我眼前消失的最后一瞬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悵然，那是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樣心愛的東西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將失去它的悵然。黎烽說得不錯，我們不屬于壩美。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再來這個地方，但我知道，當我再來的時候，它一定已經(jīng)不是現(xiàn)在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