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霞把西邊的天空映得通紅,是那種夢幻般的紅,極輕柔極浪漫。不經(jīng)意間,一層淡淡的薄霧繚繞著我們腳下的山巒,象一襲柔柔的輕紗。白天灰蒙蒙荒寂的沙漠和火山,被夕陽籠罩著,平添了許多溫柔和神秘。

我和白馬相偎著坐在帳篷外,無聲地看著天空中色彩的變幻,高山的寒意漸漸向我們襲來。不遠處的另一頂帳篷里,傳來陣陣鼾聲,看來我們的向導胡安(Juan)和背夫阿雷克斯(Alex)都已沉沉入睡。
當西邊最后一抹晚霞隱去,我們起身準備鉆進帳篷時,白馬情不自禁地說,“即使明天我登不上峰頂,今晚能看到這么美這么獨特的落日和晚霞,能在這么高的海拔露營,也不虛此行。”
“你能登上峰頂?shù)摹?rdquo;我鼓勵著他,其實自己的心里也沒底。
明天。明天,將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。明天,是我的生日。明天,凌晨兩點,我們將向海拔5822米的峰頂進發(fā)。我們現(xiàn)在的露營地在海拔4200米處。據(jù)胡安說,從這里出發(fā),大概六到八個小時可以到頂。
在軟綿綿的睡袋里躺下來,才意識到身體多么疲憊。早上八點鐘,胡安和阿雷克斯來旅館接我們。越野汽車一路顛簸了兩個多小時,才從阿雷基帕(Arequipa)市中心來到海拔3400米的登山起點。從登山起點到現(xiàn)在的露營地,垂直上升才800米,而且相對明天的路程來說,可說是低海拔。一路走走歇歇,不緊不慢,花了差不多五個小時。最后的一段路程,對白馬來說,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了。幸好阿雷克斯身強力壯,搶先把帳篷睡袋背到了營地,又回過來接過白馬的背包,幾乎是攙扶著他上來的。
?。矗玻埃懊椎母叨龋呀?jīng)破了白馬的最高海拔紀錄。我自己呢,幾個月前剛剛從喜馬拉雅山下來,雙腳踏過的最高高度是阿里神山轉山途中的最高點—5630米。如果明天我能登上米斯蒂火山(El?。停椋螅簦椋┑姆屙?,那么我也將破自己的最高海拔紀錄。
才七點鐘。晚霞一旦隱去,天色很快黑下來了。我努力地想盡快入睡,因為明天凌晨兩點就要起床。可越是想逼自己入睡,越是更加睡不著。身邊的白馬已經(jīng)累得沒有力氣動彈,可也沒有睡著。他的高山反應厲害,盡管吃了高山反應的藥,吃了止痛片,喝了不少可可葉泡的茶,看樣子他還是不舒服,呼吸很粗重,雙手按著太陽穴。我倒是一點反應也沒有,只有登頂前的興奮和激動不安,以及對白馬的狀況的擔憂。
做夢一樣,我們真的來到了米斯蒂火山。來阿雷基帕之前,我們連想也沒有想過攀登米斯蒂,這畢竟是一座將近6000米的高山,該是屬于專業(yè)級的登山者。我們在阿雷基帕城一共也只有兩天半的時間。這座城市是秘魯?shù)牡诙蟪鞘?,人口有將近一百萬,是秘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。原安排只在城里四處逛逛,看看卡德琳娜修道院,看看冰木乃伊,看看教堂,享受一下這座“白色之城”的悠閑和古老風情。
從庫斯科(Cuzco)坐飛機來這里,在飛機上,還沒有看到城市,就先看到了米斯蒂火山。這么一座完美的巨大圓錐形,灰色的火山,兀自獨立著,儼然象一位威嚴的神。“阿雷基帕”,一層意思是“好,我們就在這里住下”。相傳古印加帝國的第四位最高統(tǒng)治者梅伊塔·卡帕克到達這里時,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,就對左右部下說了這句話。“阿雷基帕”,另一層意思是,“山峰背后的地方”。這里所說的山峰,就是指米斯蒂火山。
米斯蒂是阿雷基帕的標志,在城里處處可以望見她。在市中心的旅游區(qū),許多的旅行社,每個旅行社都掛著大大的牌子,寫著“兩天攀登米斯蒂”。兩天?難以令人置信。非洲的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,比這座山只高出一百多米,通常的攀登時間是五到七天。北美洲的最高峰達賴利,也只不過6200多米,要花四個星期的時間去攀登。這么高的海拔,兩天時間,怎么夠適應海拔高度?翻開隨身帶的孤獨星球(Lonely?。校欤幔睿澹簦┑穆糜沃改?,也說這座山是同等海拔高度的山峰中最容易攀登的。
我們開始心動。要不要試一試?問了幾家旅行社,每一家都說得有鼻子有眼,兩天的行程安排得入情入理。我們問了一大堆的問題,他們也都回答得一清二楚,不象是只騙游客的錢的?;仡^看看,米斯蒂赫然在那,以美麗的姿勢引誘著我們。而且,一算,登頂?shù)哪翘靹偤檬俏业纳?,那將是多么有意義的一個生日。白馬總是費盡心機為我慶祝生日,這下也不用費腦筋了。而且,在秘魯,以美國的水準來說,畢竟一切還算便宜。兩個人一百五十美元,全包了,一個向導,一個背夫,越野車接送到登山起點,還為我們提供我們?nèi)钡娜魏蔚巧窖b備,帳篷、登山桿、防寒手套、頭燈什么的。
簽了字付了錢后,兩人的心里都沒底,但一致覺得會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嘗試和探險。白馬沒有高海拔經(jīng)驗,那次在夏威夷爬14000英尺的Mouna?。耍澹?,高山反應很嚴重,我們不得不在離頂300英尺處放棄。這次他熱情這么高,一是為了讓我高興,想在我的生日做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,很讓我感激他的“舍命陪君子”的忠誠俠義。另外,他這個人骨子里也愛探險,想不敢想的,做不敢做的。做不做得成是另一回事,至少可以自豪地說“我試過”。
二
白馬的聲響把我從朦朦朧朧的睡意中驚醒,他慌亂地把頭伸出帳篷外,嘔吐起來。我急忙打開頭燈,一邊拍著他的背,一邊找水給他喝。那時,才晚上八點鐘,我們躺下才一個小時。
他吐得滿臉通紅。怕我著急,他直說沒事沒事??墒?,躺在那,他嘴張得大大的,費力地吸著氣,象缺水的魚。我摸他的心跳,砰砰地跳得好快好嚇人。我知道情況不好了,該趕緊叫醒胡安和阿雷克斯。
兩個男人被我從沉沉的睡眠中喚醒,顯然不太高興。我沒有處理高山反應的經(jīng)驗,而且很奇怪的,我自己這次一點不良反應也沒有,不能體會白馬所受的罪。我問胡安該怎么辦,要不要下撤。他是向導,看上去四十多歲。今天白天一天,他很友好,這座山,他攀登過無數(shù)次。他說沒事,泡杯可可葉茶喝喝,會緩解一些的。白馬也想硬撐著,說不用擔心,沒大事。
他們在一旁站了一兩分鐘,寬慰了我?guī)拙?,就又回到帳篷睡覺去了。白馬喝著可可葉茶,仿佛是好了些。我剛脫了衣服,正準備躺下,白馬又開始吐起來。他呻吟著說頭痛頭痛,說眼前冒金花。我看見他全身都在發(fā)抖。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,嚇得我自己也抖了起來。高山反應,如果處理不及時,是可能出人命的。我一下子覺得天都要塌下來,眼淚嘩地就流出來了。
立刻下山,立刻下山!這是唯一的選擇。
我一邊強做鎮(zhèn)定地安慰著白馬,“寶貝,我們立刻下山,一會你就不難受了,挺住啊,你能行的。”一邊隔著帳篷,大聲地再次喚醒了胡安和阿雷克斯,口氣很堅定地說,我們需要立刻下山,不想冒生命危險。懂一些西班牙語的白馬后來跟我說,胡安在那邊帳篷里嘀咕,說我們這么多麻煩的客人,收兩倍的錢也不為過。
我慌亂地收拾著東西,幫白馬戴好手套、帽子和頭燈。阿雷克斯風風火火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后,立刻過來幫我們拆帳篷。兵荒馬亂似的一陣混亂,總算把東西都裝進了背包里。阿雷克斯背上背著自己的背包,胸前背著白馬的背包,在前面帶路。我背著自己的背包,一手攙扶著白馬,三人跌跌撞撞往山下去。胡安還在他的帳篷里悉悉索索,我已經(jīng)沒有心思在乎他了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趕快把白馬帶到海拔低一些的地方。
米斯蒂火山是典型的層積型火山(Stratovolcano),由堅硬的火山巖和粉末壯的火山灰組成。這種類型的火山往往都很陡,因為噴出的巖漿黏性大,流不多遠就凝結了。從山下可以清晰地看出火山巖和火山灰縱向相間排列?;鹕綆r處凹凸不平,上山的路徑都是從火山巖處走過?;鹕交姨幦缌魃嘲闼绍?,下山時就從這滑下去。
阿雷克斯雖只有二十四歲,對這座山也挺熟的。他在前面帶路,從火山灰上一步一滑地往山下去。他的腳步所到之處,灰塵滾滾。我攙扶著白馬,淹沒在阿雷克斯驚起的滾滾灰塵中,同時我們的腳步又驚起更多的灰塵。所到之處,象硝煙彌漫的戰(zhàn)場。我們這樣背著背包,扶著病弱,在夜色塵土中跌跌撞撞,真象在戰(zhàn)亂中落荒而逃的。
也不知道“逃”了多久,白馬說他能感覺得到空氣變稠了。停下來歇口氣,才發(fā)現(xiàn)天空那么澄澈,月亮那么皎潔,世界那么寧靜,天也不象要塌下來的樣子。我禁不住長長地舒了口氣。白馬開始自責,覺得都是他的錯,覺得一個大男人被高海拔擊成這個樣子很沒有面子。我想方設法安慰他,“你的五行里火最旺,所以你的生命需要比常人多的氧氣。而我的五行里缺火,所以我能適應高海拔。”盡管這是我臨時編出來的理論,可好像也有道理啊。
我們又往山下走了十幾分鐘,到了一平緩地。阿雷克斯說,今晚我們就在這扎營吧,這里海拔3800米,是那些花三天登山的人第一夜的露營地。他說,這樣的海拔高度,很少有強烈的高山反應,一般來說,4000米是個坎。我看看白馬,他的呼吸明顯比以前深了,臉色也好多了。白馬點頭同意,說這里應該沒有問題。
阿雷克斯幫我們把帳篷重新搭好,這時胡安才趕到。他們一起把他們自己的帳篷搭好,一切才算安頓妥當,這時是晚上九點半。
白馬的狀況看來還穩(wěn)定,再也沒象缺水的魚那樣張著口急促呼吸,也沒有嘔吐。四百米的高度,這么大的差別,性命攸關的差別啊。平時,空氣和呼吸是我們最不以為然的事情。我們浸在富足的空氣里,從來不知道感恩,還為一些我們沒有擁有的東西煩惱著。只有當我們被剝奪了充足的空氣的時候,我們才意識到那是多么寶貴的東西,其他的一切都無足輕重,我們愿以一切來換一口富足的空氣。
胡安說,“那么,現(xiàn)在你們好好休息吧。反正明天登山是不可能的了,我們明天早上七點鐘動身下山。”
白馬一聽急了,“為什么登山不可能了?我太太沒有高山反應,明天是她的生日,她要試一試的。”
剛才一門心思想著白馬的安全問題,只要一切平安,就謝天謝地。登山的事,早被拋到腦后了。這下他們一說,我倒真是犯難了,要不要我一個人去試一試?難道就這么輕易放棄?
胡安說,“你們知不知道,這里的海拔是3800米,是分三天登山的人第一晚的露營地。”
知道知道,阿雷克斯已經(jīng)跟我們說過了。是啊,從這里到峰頂,有2022米的高差。一天垂直上升2000米,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那次從峨嵋山的萬年寺到金頂,就是2000米的落差,馬不停蹄走了八個多小時。那還只是從海拔1000米上升到3000米,不存在所謂的高海拔問題??裳矍暗模玻埃埃懊卓墒菑模常福埃懊椎剑担福埃懊祝《?,不是很清楚嗎,這里是分三天登山的人第一晚的露營地,那么接下來的路程就是兩天的路程,而不是一天的路程。
“你們知不知道,她幾個月前剛從喜馬拉雅山下來,她到過的海拔高度,你們誰也沒到過。她一天能走二十六英里而不喊累。”白馬吹噓起自己的老婆來從不打草稿。我理解他一定想要我試一試的良苦用心。如果我也放棄,他一定會永遠深深自責,覺得是他拖了我的后腿。而且,他也許打心眼里真的覺得我能行。很多時候,他對我的信心比我對自己的信心強多了。
“你怎么辦?”丟下生病的他,我也不安。
“我現(xiàn)在沒事了,高山反應不是病。而且,有阿雷克斯在,沒什么值得擔心的。你無論如何要去試一試,我們來一趟不容易,而且明天是你的生日。”
“那,好吧。”我其實也不甘輕易放棄。試一試嘛,能爬多高算多高。“胡安,那么我們半夜十二點鐘出發(fā),我到時叫醒你。”其時,已經(jīng)快十點了。從這里到我們第一次扎營的地方,400米的高差,大概要差不多兩個小時。
胡安滿心不樂意地鉆進了自己的帳篷。
真靜真靜,靜得連自己的喘氣聲都覺得刺耳。我一個人孤獨地走在亂石上,一步一步,艱難地選擇著落腳的地方。這是由松松的火山巖堆起來的,沒有所謂登山的路徑。時常踩著不結實的石頭,便稀里嘩啦一片石頭下滑的聲音,刺破寧靜的夜,人也險些跟著下滑。
胡安遠遠地走在我的前面,夜色中只見他的頭燈的亮光在高處時隱時現(xiàn),他手里挎著的一個裝水和食物的塑料袋,時不時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。我半夜十二點鐘叫醒他,他非常不高興,一句話也不跟我說,賭氣走在前面,幾分鐘后就把我遠遠地拋在后面,連看也不看我一眼。我想他大概在心里不停地罵我,罵自己倒酶,怎么碰上這么麻煩固執(zhí)的客人。
無論我怎么努力加快自己的腳步,也沒法跟上他。很快,我干脆放棄了,以自己的速度慢慢走著,想停就停,想歇就歇。在這樣的路況下登山,最艱難的是選擇下一步落腳的地方。這也是向導的最大作用。經(jīng)驗豐富的向導,能夠識得眼前巖石的穩(wěn)定性,能夠找出相對來說容易攀的角度。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前面一兩米處為你開路,你就只需要跟著他的腳步,一步一步前進,不用擔心踩著不穩(wěn)的石頭,一滑好幾尺,更不用每走一兩步就停下來,琢磨著下一步往哪落腳。
可我的向導,他獨自走在我前面幾十米處,高高在上,他的頭燈看上去象一個不可觸及的遙遠星辰。向什么導?。?!我跌跌撞撞費力地走著攀著,心里不禁也窩著火。他大概是想給我一點顏色看,讓我知難而退。我偏不退,看你把我怎么樣。
這時,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。生日快樂,生日快樂!那么,就不應該生氣不高興呀。說實在的,如果沒有這個向導,我一個人還是不敢半夜往上走的。盡管他沒有向導我的每一步,但至少他引導了我的大方向。這樣想著,心里的氣也消了些。
夜有些涼,但并不覺得冷。南美洲的十一月底,該是初夏季節(jié)。月光如水,米斯蒂火山也似沉沉入睡。遠處的阿雷克帕城,象鋪在山腳下的一條條金項鏈,閃閃爍爍。極目之處都是無邊的寧靜的夜。我一個人獨自在夜色中攀登著,不禁有一種身心獨立、隨心所欲的快樂和滿足。這是我喜歡的事情,感謝胡安給了我這一份獨處的美妙。
手上的多功能手表的顯示屏不知怎地只是空白,大概沒電池了。這下倒好,也不知現(xiàn)在幾點了,走了多久,海拔多高。也好,免得覺得時間過得慢,免得覺得前路漫漫,令人喪氣。就這樣不問未來、不問過去地走著攀登著,只全神貫注于腳下的每一步,每走一步就離頂峰近一步。
看到前面有從帳篷里泄出來的燈光,我很高興,知道是到了4500米的露營地。昨天下午,只有我們把帳篷扎在4200米的地方,有幾撥人從我們帳篷前經(jīng)過,繼續(xù)往前。胡安說,在4500米處還有一個露營地,可以扎好幾頂帳篷。我想這就是了。帳篷里傳來說話的聲音,看來他們剛剛起來,還沒有出發(fā)。太好了,我并沒有落后。我的信心倍增?,F(xiàn)在,我和大家在同一個起點。當然,當他們還在帳篷里沉沉睡覺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在夜色中攀登了好幾個小時。
月光如水,灑了一地。我試著關掉頭燈,發(fā)現(xiàn)原來其實根本不需要頭燈,月光把一切照得明明亮亮。強烈的頭燈反而破壞了夜的寧靜和柔和的月色。
我踏著月光走著,心里被美好的月色感動著。可腳步卻越來越沉緩,步子越來越小,停下來休息的頻率越來越高。不知道現(xiàn)在幾點了。可既然夜色還這么濃,肯定還不到五點。我估計,最早也得早上九點以后到頂,至少還有四五個小時。現(xiàn)在的每一步都邁得很吃力,還要這樣子熬四五個小時,怎么熬?。窟@樣想著,心里真是很泄氣。
偶爾有走得快的人從我的身邊經(jīng)過,總不忘問一句,為什么一個人?不問還好,一問又讓我對胡安生起氣來。如果他能夠在我前面為我開路,我就不會吃這么多空虧,跌這么多跤,而且心里也有個牽引的力量在。這份力量雖是無形的,卻是巨大的,就象跑步時身邊有個助跑的人。不過,想想,還是怨自己吧,如果我自己走起來輕快不費力,才不會想到要什么牽引的力量呢。
天空終于泛白,繼而是粉紅色的朝霞,涂滿了東邊的天際。淡淡的晨霧籠罩著遠處的天與地。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,她的光線就已經(jīng)有些刺眼,真是在高海拔啊。透過深黑的高山太陽鏡,我才敢直視這日出,全然沒有通常的日出那樣的溫柔含蓄。轉眼間,就如同白晝的陽光,熱熱烈烈,曬得臉上生疼。
月光給火山以寧靜溫柔而神秘的虛幻感,而熾熱的日光卻一覽無遺地暴露著火山的荒寂和毀滅性。
峰頂似乎就在前面不遠處,翻過這一個山頭,下一個也許就是了。胡安終于坐下來等我了,問我頭痛不痛。我說不痛。胸悶不悶?我說不悶。胃難受不難受?我說不難受。還真是的,怎么還沒有高山反應呢?現(xiàn)在至少該5000米以上了吧。胡安悻悻地說,你是個堅強的女人,大概還有三個小時就可以到頂了。
還有三個小時?!我在心里叫到,幾乎泄氣得要癱下去了。我的雙腿象灌了鉛一樣沉重,每走一步都是意志在戰(zhàn)勝身體。以前登山,從來沒覺得這么累過,沒有這么持久地受過罪。我不禁想到,為什么要來受這個罪?愛登山的人是不是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虐狂?以前登山,多的是快樂和滿足,怡然自得于山水間,身體上的累是一種讓人快意的累??纱丝?,早過了那種讓人快意的累的極限,而成為一種折磨,一種與自己的體力持久的抗爭。既無快樂可言,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,何必為之?有何意義?
可是,事情到了這一步,難道還半途而廢?有些時候,即使突然意識到所做的事情毫無意義,可既然開始了,就有義務完成它,這是對事情本身的尊重。這一直是我推崇的所謂“善始善終”的人生哲學。
不止我一個人這么累這么受罪。離我?guī)资滋?,一個年輕的男生,腳步也如我的一樣沉緩,每走幾步,就整個身子壓在登山桿上,艱難地喘著氣。既然大家都這么艱難地堅持著,我也沒有道理不堅持下來。
這時候,我想起了曾經(jīng)讀過《華盛頓郵報》的創(chuàng)始人Katherine Graham寫的自傳《個人歷史》(Personal?。龋椋螅簦铮颍芫实囊槐緯?。當她寫到她的先生因抑郁癥自殺后,她自己怎樣艱難地把這個辦報的事業(yè)接下來,她說,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挪動著我的腳步,當我把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的前面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在往前走。
我強迫自己挪動著腳步,左腳挪到右腳的前面,右腳再挪到左腳的前面,左腳,右腳,左腳,右腳。我心里反復地念叨著Graham的那句話,“當我把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的前面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在往前走”。是啊,我在往前走,我的的確確在往前走。每走一步,就離峰頂近了一步。
四
米斯蒂火山峰頂?shù)臉酥臼且粋€鐵制的十字架。誰觸到了這個十字架,誰就算真正到頂了。
當我的手摸到這個冷冰冰帶著銹跡的巨大十字架的時候,我無法相信,我真地到了5822米的峰頂?!我真地在九個多小時內(nèi)攀登了2000多米?!當你堅持不懈,頑強地把一只腳放到另一只腳的前面時,能走的距離,能達到的高度,能超越的極限,連你自己也無法估量。
峰頂上已經(jīng)聚集了七八個人,都是男生。我唯一的一個女生來到,大家都鼓起掌來,讓我覺得受到女王般的待遇。胡安在一旁說,她是從3800米處走來的。大家都“哇”起來,又鼓起掌來。我立刻補充到,今天是我的生日。英文夾雜著西班牙文的“生日快樂”之歌,便在5822米的米斯蒂火山頂隨風飄起,我心中的快樂和成就感也隨之飄得高高的。
這時,很想白馬。不知他在山下怎么樣了。如果有他和我一起分享在山頂這一刻的美妙,該多么好??!
今天能見度不錯,峰頂?shù)木坝^也不錯。安第斯山脈到了這一帶,可謂火山連綿。西北面6083米的Chachani,東南面5608米的Pichu?。校椋悖瑁酰记逦梢?。阿雷克帕城就是這樣被火山環(huán)繞著,靜靜地臥在眾火山的腳下。白色的火山巖,是阿雷克帕城的主要建筑材料。在老城區(qū),無論是氣勢恢宏的教堂、市政廳抑或是普通的民居,大都用這種白色的火山巖建成。“白色之城”因而得名,這在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。
在米斯蒂山頂,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巨大的火山口?;鹕娇谑腔鹕降撵`魂,是力量和毀滅的源泉。那么規(guī)整的一個大圓形,直徑至少有一百米。驚心動魄的還不是它的大小,夏威夷火山公園的那個火山口比這個還要大。驚心動魄的是它的虎虎活力!火山口內(nèi)四處都在滋滋地冒著煙吐著氣,讓人仿佛看到地底下不可遏制的熊熊熱力。不僅口內(nèi),連口外百來米外的四周,都蒙著厚厚的一層硫磺,在陽光下閃著寒光。
米斯蒂火山還很活躍?;鹕娇趦?nèi)滋滋冒煙吐氣是司空見慣的。據(jù)胡安說,有時噴出的煙達好幾米高,甚至噴出口外。據(jù)記載,十五世紀中后期有一次很強烈的爆發(fā),連續(xù)幾個星期的不斷強烈噴發(fā),把附近的一切毀滅殆盡。后來也有過幾次具毀滅性的爆發(fā),最近的一次在1985年。
據(jù)法國一個火山專家組的研究,米斯蒂火山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次大規(guī)模的爆發(fā)。這樣的爆發(fā),對有著將近一百萬人口的阿雷克帕城,將是災難性的毀滅。法國專家們向秘魯政府和阿雷克帕市政府提出了警告??墒?,秘魯人說,阿雷克帕城有比火山爆發(fā)更迫在眉睫的其他威脅,如地震,如土崩。所以,米斯蒂火山對這個城市的威脅,還沒有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。
我站在火山口的邊沿,感覺象站在一只巨獸張著的大口邊。在山上攀登了一整天,好像是螞蟻爬在巨獸的背上。如今,好不容易爬到巨獸的頭上,目睹它的真面目,不禁嚇得不寒而栗。不難理解,自古以來的傳說中,總把火山描繪成脾氣暴躁的兇神,渺小的人類對它們總是禁若寒蟬,不敢有絲毫怠慢。
五
無論是昨晚決定要不要試一試,還是今天九個多小時的艱苦攀登,腦子里都只想著能不能登頂,壓根兒就沒有想過,上去了還要下來。此刻,坐在5822米的峰頂,享受著美好風光,享受著同道人的祝賀,心里有一種大功告成后的快意和徹底放松。
這時,卻響起了胡安的聲音,“已經(jīng)快十點了,準備下山吧,下山也要差不多四個小時呢。”
什么?下山?四個小時?當頭一棒,把我從成功的美夢中擊醒,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(xiàn)實。白馬,阿雷克斯,還有接我們的越野車都在海拔3400米的登山起點處,而我在5822米的頂峰處。此岸,彼岸,中間是苦海,是體力的又一次折磨。上山已經(jīng)耗盡了我所有的體力和意志力,雙腿象麻木了一樣不聽使喚,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再堅持四個小時?
可是,別無選擇,沒有神話中能騰云駕霧的仙鶴來接我,也沒有小說電影中架著直升飛機的英雄來解救我,有的只是這一雙疲憊的腿腳。
下山的路和上山的路全然不同。上山得一步一步踩著火山石,慢慢攀登。而下山,只要沿著平滑如沙丘的火山灰,隨著慣性,可走可跑可滑,看樣子比上山是容易多了,快多了。如果有個滑板,應該是很過癮的沙丘滑雪(滑沙?)。
胡安飛也似的沿著沙丘跑下去,身后驚起滾滾塵土,很快只剩下一個小灰點。我也想學著他的樣子往下跑。剛跑了幾步,可憐腿腳無力,膝蓋發(fā)軟,身子往前倒去,來了個狠狠的嘴啃沙。因為坡陡,身體倒下去后,隨著慣性在沙子上又下滑了好一段,幾經(jīng)掙扎才停下來,又幾經(jīng)掙扎才艱難地站起來。此時,從頭到腳,徹頭徹尾一個十足的灰姑娘,頭發(fā)、額頭、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、衣服、褲子,無一處不是火山灰。一輩子也沒有這么狼狽過。
跑不成,就乖乖走吧。在松軟的沙灘上走過的人,都知道腳陷下去半尺深,再提起來,一步一步,是多么費勁。不過,下山的時候,不用琢磨落腳的地方,隨處都可以落腳,閉著眼睛也能走。我就是那樣眼睛半睜半閉,滿臉塵土,衣衫骯臟,手里拖著根登山桿,踉踉蹌蹌,象個醉漢似的,在荒寂的米斯蒂火山上獨自跋涉著。
自昨天上午開始登山,一直到現(xiàn)在,都已經(jīng)二十五六個小時了。在這么長時間內(nèi),幾乎沒有睡覺,除了幾個蘋果和幾粒巧克力外,幾乎沒有吃什么東西,而體力的消耗可謂空前,竟然既不覺得困也不覺得餓也不需要上廁所,仿佛身體上所有其他的機能都停止了運行。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意念集中于一處而產(chǎn)生的奇跡?
不知道怎樣回到登山起點的。我的樣子大概慘不忍睹,白馬心疼地說,“以后你不想登山就不要去登了。”
“為什么不?下一個目標是非洲的乞力馬扎羅。”我邊說,邊在他的臉頰上深深地吻了一下,一個橢圓的火山灰印便留在了他的臉上。